猎殇

时间:2024-03-12 11:39:24
猎殇

猎殇

第一章 白绳子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这里的山不高,却四季分明,并将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严严地拥在怀里;水也不深,倒也清水长流,百年不涸。间或还有一条细长的青绿色的带子从山涧挂下来,訇然作响。密匝匝的树林里,野兽很多,野兔、野鸡、獾、黄鼠狼……不知不觉,猎人深邃的右眼、油亮的准星以及肥胖的猎物就已经处在同一条直线上了——

“嘭!”

声音沉闷,像雨夜里深巷中低沉的狗吠。接着一股薄薄的青烟缓缓升上树巅,扩散于空际。猎人老石迅疾提起枪,朝那只硕大的黄鼠狼追去。猎狗阿黄兴高采烈地跑在前头,眼看就要将猎物衔住了,却突然天旋地转,两眼漆黑。它“狰狰”地哼哼着转了几个圈儿,接着就跪在地上不动了。

“该死,又让它跑了!”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

他从腰间解下一根白绳子,绑住阿黄和刚猎获的几只野兔的腿,褡裢一样儿挎在肩上。

翻过一道山梁,黄鼠狼特有的膻味猛烈地刺激着猎人那敏锐的鼻孔。他忙放下“褡裢”,洞射着狼一般狡猾的目光,循味而去。密林里死一般沉寂,恐怖地回响着他那欻喇欻喇的脚步声。突然,目标又出现了!不用瞄准,当目标暴露的一霎那,枪就响了。枪声更加沉闷。弹药没有从枪口射出,而是在枪膛里爆炸了。

枪杆断裂,他的右手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赤褐色的肌肉痛楚地抽搐着,哈喇子从浓密花白的络腮胡子里滴落下来,眼里洞射出两柱愤怒的火苗,嘴里却没哼一声。他用左手死死掐住右手腕儿,鲜血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

那边,醒来的阿黄“汪汪”地叫个不停。

小村被树木阴郁地笼罩着,从树缝中筛落下来的细碎的日光,斑斑驳驳地落在了人家的房顶、院落和杂草丛生的甬道上。小村里几十户人家都是猎户,人家石壁上裱糊的、院墙上悬挂的、墙角堆放的都是兽皮和兽骨。

他带领阿黄,疲惫地走进家门。他的女人坐在门前的一块方石上,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仇恨地瞪着他,待他走至跟前,她猛然站起身:

“你这个畜生!你还敢打我吗?打了我两枪,结果打伤了自己,怎么样?还敢打我吗?你这个畜生!……”

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骂完了,便疯疯癫癫地笑着飘进屋里去了。

他望着她,狠狠地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肌肉条条凸起:“我一定要制伏你,让你服服帖帖地顺从我!”他狠毒地撂下一句话。

他将猎获的野兔一下子掼在地上,从门后墙壁上取了支新枪,带着阿黄,头也不回地出了家门。

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那只硕大的黄鼠狼依旧没有打着。从洞开的窗子望进去,他吃惊地发现,在黄晕的灯光中,他的疯女人正站在一条长凳上,迟疑不决地要将头颅伸进一端系在房椽上的白绳子扣中。乌黑的椽子上,一只黄色的松鼠大小的动物露出洁白的牙齿,不住地念叨着:

“上吊好,上吊好,离了上吊一死不了。上吊好,上吊好,离了上吊一死不了……”

他小心地将枪管搭在窗棂上,有力地勾动了扳机。枪响之际,一只硕大的黄鼠狼从椽子上“吧哒”一声掉到火炕上。接着,一道金光从窗棂间“嗖”地飞走了,消失于茫茫夜空。

同一刹那,他的疯女人也从条凳上轰然倒下,人事儿不醒了。

枪响之后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只有那条悬在椽子上的白绳子还在幽黑的屋子里悠悠地荡着……

阿黄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它对着夜空,“汪汪汪汪”地大叫起来。

小村南去约二里地,有一个蜂头崖。蜂头崖是蜜蜂聚集的地方。蜜蜂酿出的蜜自己吃不了,便像小河一样汩汩流淌下来。野兽们常到这里寻蜜吃,这里也就成了村里人狩猎的好地方。

猎人走在前头,仔细搜寻着野兽的行踪。幼稚的阿黄跟在身后,它无意识中却犯下了一个特大的错误——它抬起右腿,向石缝里面的蜂窝撒了一泡尿!不一会儿,阿黄“汪汪”地狂吠着跑过来围住猎人打转。猎人发现有几十只蜜蜂叮在它的脸和脊梁上。他迅速扯了把蒿草替阿黄抽打,然而越打越多。阿黄疼得在地上直翻滚儿。几只不怀好意的蜜蜂甚至落到猎人的脸上,欲行非礼。“一定是阿黄那泡尿激怒了蜂王,蜂兵蜂将倾巢而出,进行报复。”他想。待他睁开眼,只见蜜蜂成群结队地从石缝里鱼贯而出,低浮在阿黄的上空,嗡嗡嘤嘤的,像一团浓重的黄云。

“阿黄,快跑!”他着急地喊。

阿黄打了一个滚儿,“呜”地爬起身,从低矮的灌木从中射出去,沿着山坡拼命朝前跑。

蜂群立刻变成一缕扯不断的黄线,尾追而去。

阿黄奔回家,一头钻进屋子里。疯女人依旧坐在门前那块方石上,她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刹那间,蜂群嗡嗡地飞来,将院子罩住。若无其事的疯女人突然抱住头,狼嚎一样从方石上滚落下地。阿黄从屋里窜出,眼上挂着泪,围着疯女人转了一圈,又飞箭似的夺门而出。

阿黄跑至死水潭,带着满身蜜蜂,纵身跳了进去。潭水很深很深,发出蓝幽幽的暗光。尾追而来的那条黄色蜂带,此刻又化作了一张严实的网,遮天蔽日,低低地悬浮在死水潭的上空,一旦阿黄露出头来,蜂群便“嗡”地一齐作垂直俯冲,没头没脑地蛰进它的头颅。阿黄暴怒了,它每次露出头来,都张开大口,猛地一跃,衔住满口蜜蜂,缩进水里,狠狠地嚼烂,吐出来,然后再来一口……

猎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怒吼着,用手抓起地上的石头和沙子,猛烈地向死水潭的上空砸去。石头和沙子“唰唰”地落进潭里,打落了许多蜜蜂,激起片片菊花状的白色水花。但蜜蜂们依旧不肯离去。不一会儿,水面上就密密麻麻地铺满了一层死蜂,像一块黄色的绒毯。

好久,阿黄没有露出脸来。他失神地坐在地上,继而捂住脸悲痛大哭。

捞出阿黄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背着水淋淋的阿黄在死水潭边徘徊了整整一个下午。日落的时候,他才像埋葬自己一样在死水潭边的平地上将阿黄埋掉。

以后的日子,他再也没有出去打猎。没有了黄鼠狼,他便失去了对手;没有了阿黄,他又失去了朋友。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同时也空虚了许多。他那粗壮的腿脚一旦闲下来,就会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他似乎对他的疯女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白天晚上,他都要粗暴地对待他的疯女人。

那天晚上,他正在兴头儿上,忽然发觉压在身子底下的是一只毛乎乎的东西——“黄鼠狼?”吓得他炸出一身冷汗。他惊恐地从火炕上翻下来,魂不附体,并迅疾扯下墙上的白绳子——“得把它制伏了!”他眼射凶光,手勒白绳子,慢慢向炕前逼去。可炕上分明静静地躺着他那白白的、嫩嫩的、令他百看不腻的疯女人。

他定定神,缓缓蹲下,勾起手指,重重地刮下额头上的一串汗珠。

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 ……此处隐藏19157个字……

盖世英名

只叹人生苦短

到头来荒冢一堆草没了顶

说寿星

道寿星

两腿一伸身后空

想当年一杆猎枪震山野

百发百中

一杯清茶泯旧恨

柳暗花明

就算是神仙皇帝

哪比他平平淡淡度一生

说英雄

道寿星

恩怨情仇都归了零

得道不分早和晚

浩气长存济苍生

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

莫不是一把黄土葬坟茔

老寿星仍然没有醒过来。

这时候,道长从人群里闪出来。他摇着拂尘,给大家提醒道:“人可以为情生,也可以为情亡。总之,里里外外离不开一个‘情’字。唤醒他的人,唯他熟识或者钟情的女人也。权力恫吓和艺术熏陶对他来说都不会起丝毫作用的。”

大家立刻想到了康莲,那是老寿星的老情人。

于是有人像抓俘虏一样把康莲从人堆里推出来。怕她胆小,身边还站了两个男人护着她。

康莲站在老寿星面前,双腿瑟瑟发抖。她双手蒙住眼,从指缝里慢慢地往外瞅。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她竟真的把老寿星瞅醒了……

第三章 最后的猎人

这年夏天,村子里开进来一批风风火火的筑路工人。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吃住在村子里。几个月的工夫,他们就开辟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公路,然后又浇上了黝黑的沥青。这样,一条平展展、油旺旺的山间公路就建成了。这条公路从西面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东郊起步,经过村前的一片底洼地,绕过几座平缓的小山,然后一直延伸进东南面的山坳里去了。从此以后,这条公路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将这个孤寂的小山村和村外的喧哗世界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

这天中午,从镇政府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在村委会院墙外面的公告栏里张贴了一张告示。这张告示在小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内容是要求所有的猎户主动将猎枪缴给政府保管,今后不再允许任何人私自上山狩猎。在村委会院子里的那棵大松树上,他们还绑上了一个乳白色的高音喇叭。接连数日,这个大喇叭里除了唱歌,就是不厌其烦地播送保护野生动物的好处、私藏枪支的处罚决定,以及伤害野生动物的处罚决定。在村委会院墙外的广场上,还立了一块高大的公告牌,上面明晃晃地书写着“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人类自己!”的标语,标语大字后面还画着好几只山林里的野生动物被枪杀的血淋淋的画面。

猎户们在大街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现出一种捉摸不定、踌躇满志的神情。政府说要大家主动上缴,那么不主动的难道就可以不缴了吗?大家合计着:“到底是缴,还是不缴呢?这可是个恼火的问题。”

随后镇政府又发布了一项死命令:所有的枪支弹药一律上缴政府保管。有枪不缴的,一旦发现,不但没收,还要按相关法律论处。

于是,猎户们陆续将家里的枪支弹药缴到了村委会,村委会又缴到了镇政府,镇政府又缴到了县委武装部。

没过多久,村子里又开进来一批风风火火的人。他们全都是复员军人,名字叫垦荒团。这些人衣冠整齐,纪律严明。他们自带铁锹、镢头、犁耙、锄头,还开来了十几台冒着黑烟的东方红怪物。这种怪物比牛、马、骡子的力气都要大,搂抱粗的大树都能连根拔起。一时间,山村周围的洼地和山冈上红旗飘飘,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他们唱着歌排队出发,又唱着歌排队回来,还敲着搪瓷盆排队打饭,把小山村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营房。一年过后,他们在山村的前后左右、山上山下开垦出了几千亩水田和旱田。第二年一开春,他们在新开垦出来的黑土地上种上庄稼,然后就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开走了。

从此,这个以传统狩猎为主的小山村,转眼就变成了一个以种庄稼为生的真正意义上的农村了。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生活安逸自在,人口也渐渐繁衍生息起来。每年秋天,小村里五谷丰登,香气四溢。打谷场上稻谷满囤,庄稼院里果压枝头,房前屋后挂满了鲜红的辣椒、金灿灿的玉米和那些叫不上名来的山菜、野果、蘑菇。一进腊月,他们就杀猪宰羊,打年糕,蒸馒头,写对联,踩高跷,唱大戏……忙忙碌碌。冬天里,每家每户的庭院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冰柜,他们把做好的年糕、馒头,以及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大鱼大肉埋在院子里的雪堆中,一直吃到来年的二月二龙抬头。孩子们则穿上崭新的衣服,在大街上追逐嬉戏,燃放鞭炮。村民们心里揣着欢喜,脸上挂着笑容,互相拜年,互道吉祥。

几年后,山村周围山上的动物逐渐又多了起来,野兔、野鸡、獾、黄鼠狼……好像都陆续返回来了。镇政府还在死水潭东面的一片涝洼地设立了一片湿地公园,一些村里人不常见的飞鸟——像丹顶鹤、大雁等,也经常在这里歇脚,啄食水草里的鱼虾。从死水潭里冒出来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滋润着这片湿地。从县城里来的几个年轻人还在湿地公园的旁边盖了一座小木屋,屋前悬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百崖村野生动物救助站。白底黑字,非常清晰。村里人经常看见这些年轻人在那里给受伤的野生动物包扎伤口,打针喂药,等受伤的动物痊愈了,又把它们放归大自然。

过了几年,村子里再次开进来一批风风火火的人。他们全都是省城来的能工巧匠。他们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砖瓦、水泥和钢筋,从周围山林里砍伐树木,在村子东面的棋盘山上修建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道观,名曰棋盘山道观。道观里的建筑依山负势,飞檐走壁,殿角参差,鳞次栉比;观内青堂瓦舍,曲径通幽,松柏扶疏,鸟雀和鸣,宛如一处人间仙境。道观既成,棋盘山上便香火缭绕不断,游人络绎不绝。

由于上述三批人风风火火地开进来,使百崖村这个原始落后的自然村逐步具备了现代旅游新农村的气象,甚至变成了一个远近文明的旅游集散地。村里先后开办了医院、学校、派出所、银行和旅行社,以及土特产深加工、木材深加工等现代化加工厂,自然形成了一条几公里长的土特产购物一条街。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道两边店铺林立,牌旗招展,吃饭的、住宿的、打牌的、唱戏的,一应俱全。从县城里开来的大客车一辆连着一辆,它们把拉来的旅客放下来,又拉满客人响着喇叭开走了,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这年秋天的一天清晨,一注金色的曙光穿透厚厚的云层,从村子东面的棋盘山顶照射下来,霞光万丈,明亮无比。那曙光凝聚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晕,照亮了山川大地、城市乡村。村里早起的人们发现,就在那迷人的光晕里,有两个身穿洁白绸缎衣服的长者在棋盘山顶上相对端坐,神情贯注,专心搏弈。

村里人猜想,那是老寿星和玉婵在那里下棋。

棋盘山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棋盘,就刻在山顶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是谁刻画的?村里人都说不清楚。也许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村里人都知道,在这个棋盘上,谁都可以下出一盘很大的棋。他们既可以与人对弈,也可以与天对弈,与地对弈。

这时候,棋盘山上的道观里敲响了晨钟。那钟声悠扬动听,在远近的山谷里来回荡漾。山林里的飞禽走兽从睡梦中醒来,伴着钟声婆娑起舞。村里的炊烟四处升起,袅娜多姿,融进了光芒四射的曙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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